李阳 程久龙 丁杰
距离发改委公开宣布湖北奥迪经销商存在价格垄断已过去三周，可罚单仍没有开出。
这一过长的等待甚至让奥迪丢掉了“中国汽车业第一罚单”的名号。8月13日，武汉市四家宝马汽车4S店因协商统一收取PDI检测费构成价格垄断协议而被处罚160万，这一处罚干脆利落。而执行机构正是背负着悬而未决的奥迪垄断案的湖北省物价局价格监督检查与反垄断分局(简称“湖北价监局”)。
奥迪案为何难判？对此，奥迪当地经销商有一肚子话，却不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说出。而记者了解到，除了金额的难以界定外，针对此案的起因与判罚，争议和交锋从未停止。记者从多方得到证实，虽然奥迪厂家和经销商都认罚，但引发湖北奥迪经销商联合上涨售后服务价格的根由——与当地保险公司的矛盾并没有解决。
而这一“未解决”也让这次反垄断判罚可能达到的效果遭到质疑。熟知内情的业界人士称，看似简单的价格垄断判定背后，奥迪垄断案是一次典型的汽车售后利润链上长久矛盾的爆发，是两大行业垄断体——汽车厂家(包括4S店)和保险公司“撕破脸皮”的一次强势对峙。
“经销商错就错在以暴制暴，但前提是保险公司先实施了渠道垄断。”接近汽车流通协会的知情人士上周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该协会已经将湖北车险市场的垄断现象投诉至发改委，但相关部门是否会就此展开对保险行业的反垄断调查不得而知。
涉及生存与利润，在制约与反制约的较量中，谁该作为垄断者被罚？这不仅对双方而言尤为重要，对发改委而言，同样是个涉及公平执法的难题。
记者获得的最新消息是，湖北价监局对于当地奥迪经销商反垄断的处罚结果，将于近期对外公布。连日来，虽然经济观察报记者就湖北奥迪经销商与当地保险公司纠纷一事，分别通过电话、短信的形式联系奥迪销售事业部服务运营部华中区域负责人、一汽-大众奥迪销售事业部公关部负责人，但截至记者发稿时均未获回应。
自投罗网
按照多家奥迪经销商及流通协会相关负责人的说法，反垄断部门对湖北区奥迪经销商开出反垄断罚单，只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经销商与保险公司在材料和工时费定价上长期存在的矛盾和博弈。“人保牛嘛，谁动得了它！”说此话的宋飞(化名)，是武汉某奥迪4S店售后服务经理，在奥迪垄断案被关注之初，他有很多话说，但最近他不再做任何评论。因为在这个只判未罚的敏感时刻，任何带有“想法”的说法都很容易被认为是对发改委的判罚有意见，而这都将对最终的罚款力度产生影响。
按照当地另外几家奥迪经销商的说法，武汉的奥迪维修工时费是全国最低的，和10年前是一样的，只有全国其他地区的1/3，“现在武汉只是要和全国持平，就这个要求。”
按照奥迪经销商及中国汽车流通协会的说法，这是经销商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进行的一次反制约，涨价只是修正被保险公司扭曲了多年的售后维修价格。湖北某奥迪经销商负责人认为，只罚奥迪难以服众，保险公司同样应该被反垄断调查。
8 月21日上午，遭遇此次反垄断调查的另一家湖北奥迪经销商高层对本报记者给出了相同的说法，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奥迪在湖北区域的售后维修服务费用都处在一个相对较低的水平：“如果在全国范围做一个对比，湖北售后服务价格水平应该排到后30%。”“奥迪在湖北区域售后维修价格偏低，与当地保险公司的价格压制有关。”该经销商高层认为，人保、平安和太平洋三家保险公司占据湖北车险市场超过80%的份额：“保险公司对于定损和维修价格，有着较强的议价能力。” 来自经销商的说法一致认为，奥迪调价就是为了扭转这种被制约的状况，而这直接动了几大保险公司的“奶酪”。
该高层透露，从去年10月份开始，奥迪厂商方面就希望能够上调湖北区域奥迪的售后维修服务价格。2013年12月9日，奥迪销售事业部服务运营部新上任的华中区域负责人刘立军向湖北区全体经销商下发一项通知，要求奥迪湖北区所有4S经销商从2014年1月1日起，全面执行奥迪维修标准价格体系。
随后，在刘立军的授意下，12家湖北奥迪经销商聚集开了一个碰头会，统一协商调价事宜。“但奥迪厂商方面并没有派人出席该会议。”该经销商透露。据经济观察报记者了解，此次湖北奥迪经销商的价格协调会，在现场形成了一份会议纪要，并由出席会议的各经销商负责人亲笔签名。而这份会议纪要也成为后来对奥迪价格垄断“定罪”的重要证据。
其后，奥迪经销商集体约见湖北地区的各大保险公司，并将上述会议纪要作为谈判筹码，希望上调湖北区域的奥迪售后维修服务价格，但双方并未达成一致。2014年1月开始，奥迪经销商单方面上调售后维修价格，随即导致湖北境内多起奥迪车损理赔事宜搁浅。
在出现约400辆奥迪车险理赔无法处理后，平安产险、人保产险等多家保险企业在湖北的分公司与奥迪方面多次沟通协商未果。遂向湖北省物价局举报奥迪经销商价格操控行为，并将前述的“会议纪要”作为一项关键的书面证据，递交给物价局的调查部门。
据本报记者了解，正是由于以开会的形式协商价格的行为，和那份有着经销商负责人签名的会议纪要，湖北奥迪经销商被认定触犯了《反垄断法》。
龙蛇对峙
“其实这一次奥迪售后维修服务的涨价是由厂商推动的。因为涨价阻力较大，作为经销商并不愿意涨价。”湖北汽车流通协会一负责人认为，此次涨价事件的背后，反映了中国汽车销售行业的纵向垄断：“相对于奥迪这样的强势品牌厂商，经销商的话语权并不强。”
双方强硬对峙在今年第一次交锋中就已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据湖北当地媒体报道，今年3月，针对愈演愈烈的经销商与保险公司就维修定价争议导致的大量消费者投诉，奥迪华中区域服务经理刘立军甚至否认“涨价”之说，“我们没有任何涨价行为，我们只是规范价格，保险公司的所谓价格都是扭曲的。”
而湖北不是孤案，今年以来，湖南、山东，皆因奥迪售后涨价与保险公司未达成一致而导致当地车主无法获得正常赔付，进而引发反垄断声讨。业内人士分析指出，就目前来看，奥迪试图逐步统一全国各区域的售后维修价格。而这意味着，这场涨价潮有可能将引发更多的“反垄断”争议。
从今年3月份开始，湖北省物价局价格监督检查与反垄断分局悄然启动了对湖北奥迪经销商的反垄断调查，多家经销商的电脑和往来邮件遭到突击检查。“奥迪销售事业部服务运营部华中区域负责人的电脑和邮件，也遭到了调查人员的检查。”前述奥迪经销商高层透露。
记者了解到，湖南省奥迪经销商同样在今年年初实施了售后维修价格的上涨，也因此上演了经销商与当地保险公司的激烈对峙。记者上周致电湖南省价格监督检查与反垄断局(简称“湖南价监局”)，该局相关负责人表示，已经向发改委报告了此事，由于举报者不配合继续提供证据，而且由于4S店恢复了此前的价格，与保险公司和车主的矛盾得到平息，因此不再追究。
而更多信息揭示，在两年前湖南奥迪经销商与保险业的那一次对峙中，奥迪经销商反倒获得了“阶段性胜利”，这极大的助长了奥迪在湖北和其他地区调整售后价格的底气。
湖南省价格监督检查与反垄断局的官网显示，2012年底该机构成立后的第一起反垄断判罚就是“娄底保险行业价格垄断案”。垄断行为是“联合抵制交易，划分保险市场份额”，以及达成固定对价格有影响的保险费率折扣。湖南省价监局最后对娄底市保险行业协会罚款20万元，对人保7家财险公司共计罚款219万元的行政处罚。
然而，当湖北奥迪经销商两年后欲故技重施时，未曾想遭遇反垄断部门“当头棒喝”。这一次，奥迪湖北的多家经销商被裁定存在垄断行为。
微妙的是，在湖北奥迪垄断案被定性后，整个当地保险行业进入了“禁言期”。据记者了解，在国家发改委确认查实了奥迪存在价格垄断行为后，湖北当地的保险公司分支机构作为暂时性的“胜利一方”都婉拒了本报记者采访要求。
不过，湖北省保险行业协会在上周回复本报称：“湖北奥迪单方调价后，使原先与之合作的保险公司在车损定价上出现了与4S店维修价格差别较大的差价，差价主要体现在工时价和维修项目上，最高的差价可达原保险公司与车主及4S店三方协商定损价格的200%以上，由此产生了消费者的投诉。”
来自保监会的数据成为保险公司最有利的自我辩护：目前国内保险公司车险理赔款七成用于支付汽车零部件的更换。2013年共有近60家厂商对零配件价格进行了170余次调整，保险公司赔付成本不断升高。
中国人保湖北分公司车险理赔部执行总经理闫红烁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奥迪的涨价偏离了市场，是客户不能接受的。“如果保险公司接受奥迪的价格，势必会上涨保费。但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还是会损害投保人的利益。”
根据宋飞的说法是，奥迪经销商和湖北当地保险公司的矛盾早已冰冻三尺。“武汉市保险公司为了抢份额，把保费压很低，可以打到五折，为了避免由此造成的亏损，保险公司就选择4S店的价格压低，包括工时费往下砍。”他强调，“这是长期存在的，不是现在才有的。”
争议犹存
“湖北车险垄断是不用说的秘密，发改委也知道，现在全国也只有武汉一个地方还在实行新车共保，新车保费只能在新车(保险)超市买，没有别的渠道。”宋飞认为，正是因为这种渠道垄断造成了人保等几大保险公司在武汉的强大话语权，进而造成了在售后维修价格上对4S店的制约。
有业内人士认为，湖北奥迪的价格联盟不排除报复性涨价的因素存在，目的是对抗当地保险公司对4S店长期的制约。另一种观点认为，汽车反垄断最大的受益者正是保险业。保险业在通过反垄断调查倒逼中国汽车业售后定价体系进行改革，进而瓦解由厂家主导的整个配件及售后服务产业链。
据了解，对于汽车维修的工时费计价，目前我国各省、市、自治区均颁布了地方性的汽车维修工时定额及收费标准，但这个标准大多与市场定价相去甚远。
目前通行的做法是，厂家负责制定各种零配件的价格，并且限定原厂件只能在4S店销售。工时费则由各地4S店自行定价，没有统一标准，主要由经销商和物价部门综合考虑当地物价水平、行业平均收入、用工成本、经营成本等各种因素制定。
业内人士称，根据武汉奥迪4S店目前的维修价目表，以价格翻了一至两倍来计算，武汉此前的售后维修价格确实和湖南等地相当。公开报道显示，湖南地区的奥迪售后维修和工时费同样于今年年初实施了大幅涨价。但另一方面，调价后的武汉奥迪维修价格已向一线城市看齐，如此大幅度的涨价，保险公司无法接受在预料之中。
今年3月武汉楚天交通广播报道的消费者维权事件，披露了相关数据。该报道称，4S店和保险公司在一辆奥迪A6L的定损价分别为8500元和2950元，相差高达5500元，而根据该电台记者了解，之前一辆奥迪A6L右前门的喷漆修复价格为500元左右，在今年1月调价后，价格涨至1300元，价格翻了一倍。工时费也从此前的500元提升到了1000元。
不过，对于以上价格，武汉奥迪4S店在具体执行时是否打折，记者并未得到准确消息。宋飞表示，以奥迪A6L为例，目前奥迪实施的仍是1300元的工时费报价，“包括太平、太平洋在内一部分保险公司愿意按照全国平均水平和我们签协议。比如奥迪 A6L的工时费，北上广定1400，我们只是参照湖南、江西等二线省市，与各保险公司定在1000。人保仍按照之前的价格，400至500的水平。”
湖北保险业协会在上周给本报记者的回复中称：目前，全国车损定价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主要由各保险总公司(法人)通过向金友等数据科技公司购买车辆配件指导价等数据，按此数据拟订定损指导价，并实时更新数据库，“随行就市”采取与相应的车商签订“总对总”合作的协议，来指导各自下属保险机构按协议的价格，与当地车商渠道合作。湖北经营车险的保险公司通过总公司系统给定的指导价，来实施车损定损理赔程序。“汽车经销商和保险公司在车险上无法达成一致的情况经常出现”，北京某豪车4S店相关负责人称。对经销商而言，售后利润已经成为4S店主要的利润来源，而对保险公司来说，降低理赔业务中的维修材料和工时费同样是保证其车险盈利的关键。
来自保监会的数据显示，2014年上半年，车险综合成本率已高达99%，逼近全行业亏损的临界点。这导致保险公司与车企的矛盾再度升级。今年4月，中国保险行业协会联合中国汽车维修协会首次披露了18种常见车型的“整车配件零整比”，畸高的汽车零配件价格引发“众怒”，也点燃了此次汽车反垄断的战火。
在7月受到发改委约谈后，奥迪宣布从8月1日起，下调原装备件价格，调价后奥迪A6L“零整比”(配件价格之和与整车价格的比值)将从411%降至291%。而记者了解到，奥迪在各地区已经上涨的售后维修价格并没有回落，与保险公司的矛盾处于搁置中。
记者得到消息显示，除了同样在今年1月初单方面涨价的湖南奥迪经销商，湖南长沙和山东潍坊奥迪经销商同样因为没有和保险公司达成一致而单方面上调价格，并引发消费者投诉。对此，有行业人士指出，反垄断部门面临的难题是：“如果罚了奥迪湖北经销商，对其他地区的联合涨价却不闻不问，是否存在选择性执法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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